滲人的冷空氣穿透玻璃,爬著窗沿逐漸侵佔車裡原有的暖意。
Shaw微微打了個寒顫,胸口仍起伏著比平時略大的弧度。她的吐息黏著在窗戶上成了一片片薄霧,薄霧成形又散去,讓窗外偶時奔馳過的閃光透射進來。
Shaw挪了挪身體,將頸部靠在椅背上一個舒服的位置,發出一聲介於呻吟與嘆氣間的悶哼。左腹的血已經止了大半,她用備在車上的醫療箱做了緊急處理,在最短時間內讓傷口脫離感染的可能性。出發前帶上這些小工具是以備萬一,但她沒想到最後是用在自己身上。白色繃帶被染得一遍殷紅,隨肌肉牽動的幅度還滲著微微血絲。
子彈沒有留在體內,沒有讓破裂的碎片對臟器造成更大傷害,也不是穿透性傷口,僅僅擦過側腹,帶走一點皮肉,並非什麼大傷,妥善照料幾天後估計只會剩條淡疤。死亡還離她很遠,只是失血又奔跑大段距離耗費太多體力,腎上腺素消退後感到有些疲憊。
Shaw將右手輕緩按在傷處,眨了眨眼睛,帶著麻痺感的疼痛,這就是她現在會坐在副駕駛座,而不是向來專屬位置的原因。
頭部微微轉了幾個角度,她將視線移到側旁女人身上。Root相較於她可說是完好無缺,沒在槍林彈雨中留下什麼痕跡,也未被爆炸的碎片波及,只是手臂上有塊被煙燻出來的黑斑,還有來不及擦淨的她的血跡。燈光將陰影打在專注的側臉,女人現在正神情淡然地依據耳裡聲音指示,將兩人帶往她也不知道目的地的遠方。
Shaw的目光停在Root掌控方向盤的手上,蒼白的手指緊緊握著皮革,往下一轉,車子也隨之打了個右彎。這種感覺很奇異,關於看著Root開車,而自己無所事事坐在旁邊這件事。以往都是她控制方向,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Root那些不合時宜的戲逗話語,或根本置之不理;否則就是緊急時刻兩人窩在後座,自己一臉警示性濃厚地抑止對方想趁機動手動腳的意圖。像現下的狀況可是難得,她想。
然後她看見Root向自己瞥過來,木然臉上頓時出現一些柔和的變化。
「傷口怎麼樣?」
「不礙事。」
Root的話語將她的表情增添幾分情緒,彷彿放鬆一些戒備。Shaw看到對面駛來的車燈照在她眼睛裡,亮晶晶的閃爍。
「妳現在是要繞個圈回去還是怎的?」Shaw開口。她的聲音在冰涼的空氣中很慢,低沉,像是一股咕噥。
「不,」Root轉了回去,口吻裡有點輕快的味道,「我們要到距這裡一小時的一家酒吧,拿那公事包跟老闆交換點小玩意兒。如果妳想的話可以吃點東西,聽說鹹食不賴。」她用一個Shaw可以注意到的弧度往右側了側耳朵。
「然後我們就回家。」Root補充道。
Shaw沒有糾正她的用詞,反正那在當下無傷大雅。她將視線移至窗外,除了早上那場小雨,今日天氣可說是相當不錯,夜空一片沉靜,沒有什麼雲,可以看見星星。北極星在她的右上方閃爍,如同漫長過往為無數旅人指引方向般閃爍著。Shaw數算小熊星座的位置,感到一股說不清的舒適,剛從砲火交戰下逃離似乎不該會有欣賞風景的興致,但她此刻卻感覺很好,像早晨起床喝了杯咖啡那樣好。
Shaw呼吸,乾燥空氣進入她的肺裡,還帶有一點殘餘的煙硝味,車窗縫隙透著微微的風,儘管還不到寒冬,但越入深夜溫度越是下降。她抽了抽鼻子,Root的右手伸過來將她身上的外套往上拉了一點,Shaw覺得有些多管閒事,但她沒有說出口。
又行進了差不多十分鐘的距離,Root漸漸放慢車速,手動換個排檔,轉個彎緩緩駛入路旁的加油站。她繞過已在進行作業的那一側,停在加油機前。
「沒油了。」她宣布似道。
「怎麼?機器沒幫我們算好里程數嗎?」
Root沒回應她,逕自與走向她們的員工囑咐油量與種類。Shaw沒去理那邊的動靜,她半垂下眼睛,淺緩著呼吸的模樣像個羸弱的病患,實則那兩顆黑眼珠正銳利掃蕩寬廣的空間。另一道的車子已經走了,深夜空曠的加油站只有兩個看來像是工讀生的年輕員工,一個處理完對面車道的工作後正在休息間擦著手,另一個就是在她們車旁準備進行作業的男子。週遭再無他人,空氣冷冷地盤踞耳內,除了Root在旁邊的應對外,她只聽到機器運轉的聲音。
「在這等我。」
Root將滿油的車停到出口旁,扔下一句話便開門出去。Shaw看見她往盥洗室的方向,頎長身子在寒風中看起來有些過於纖細,棕色髮絲被吹得飄起,高底靴踩著大步的聲音在車門外變得有些悶重。她把視線移回車內,盯著上方遮陽板的位置,接著閉起眼睛。
Root在火光中的背影與方才景象重疊在一起,相異於平靜的黑,在粉塵飛揚與不絕於耳的槍聲裡,火焰簇擁她,整個人鮮紅通明。紅赤赤的焰火在Root臉上絢爛,碎片四射中舉槍的姿態極盡張狂宣揚。
易折又強韌。
「小姐,不好意思?」
Shaw乍驚睜眼,反射性在車座底下握緊手槍,側過頭。頭頂鴨舌帽的青年方才叩敲玻璃想呼喚正在小憩的人,此時似乎被Shaw瞪視的眼神嚇著,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。
他揮揮手中掐著的紙條,Shaw見狀搖下車窗,目光沒有移開。
「不好意思,剛才作業疏失,發票打錯了。重新為您立了一張,可否把舊的交給我銷毀呢?」
Shaw咀嚼男子語氣裡的緊張,放鬆手指的力度。她掃視車內,看見Root扔在前面凹槽的發票,取起來要交付時,男子卻沒有反應。她困惑地看向對方眼睛,他的嘴巴微張,眼珠子寫著詫異,甚至沒有察覺到客人的動作。
她順對方視線望去,臉色一沉。
該死。她想。他看見了她大腿上的血跡。
「你的東西。」她把發票塞進青年手裡,並搶過紙條,而後迅速關上車窗。她的思緒在晃動,男人帶著不安的神色後退,疲困的樣子消失無蹤,小心翼翼瞥看她們的車。而當他盯視從盥洗間走出的Root時,不安更是加深。
Root回來時少了手臂上的污漬,她制止Shaw想開口的意圖,只簡短說句我們走。
Shaw回頭,那個員工仍神情憂慮地在和同伴談話,且用眼角目送她們離去。
行駛一段距離後Shaw開口。
「他看到我的血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愛碎嘴的模樣。」
「看起來是。」
「如果他報警呢?要知道我們剛剛弄出來的可不是什麼小動靜,估計已上了即時新聞。從方向來看,警察可以輕易聯想在一起。」
「放心,」Root的語氣倒真是很輕鬆,她維持與來程相同的車速行駛,「他的工期只到明天,沒人想在離職前還留一堆麻煩事給自己。況且他現在也只是與朋友發發牢騷,估計睡一覺就什麼都忘了。而且要是真的報警了,警察偵訊時我們早已回到紐約,監視器不會有任何紀錄。妳也不是不知道他們的低效率。」Root像是想到什麼,低低笑了幾聲。
Shaw聽聞鬆緩眉頭,似是捕捉到Root的意涵,也不禁莞爾。
「說不定他是Decima的眼線,已經通知上頭我們行蹤,現在有好幾台車正尾隨在後面。」Shaw整整肩胛骨,伸了個小型的懶腰,「我剛剛該射他兩槍。」
「好補償今天沒讓妳大顯身手?」Root看著前方,滿是趣意。
「不知道是哪個人一沒有了機器幫助,就像個抓槍的三歲小兒,失去對週遭的敏感性。」
Shaw知道這不是真話,Root的槍法以她的標準也是十分好,絕不是失去指示就只會胡亂射擊的門外漢。實際上是太好了,她射中那個瞄準Shaw的狙擊手,而在對方倒下前扣出的子彈穿透兩人旁邊的油槽,要不是Shaw即時反應過來將她撲倒在地,那塊碎片就要硬生生刺進Root腹部裡。
「因為我有妳呀。」Root輕輕說,稀奇的是調笑意味並無它應有的那麼重。
Shaw的反應則是一如既往:不搭理。
霧氣開始游移,淡淡的。月亮在天際掛成了月牙,她們在月光下行進,灑進窗內都是一片白,原野無邊,Shaw突如其然感到渺小,像是於浩瀚中遺世獨立地前行,卻很安然。Shaw往Root的眼睛看去,星星又掉下來了,今天一切的感覺都很奇特。
Root又瞅了瞅她傷口的方向,表情沒有什麼變化,但Shaw理解那個含意。
她什麼也沒說。
時間彷彿被拉長拉細,拉到難以察覺,Shaw聆聽一片靜寂,經過她們的車也少了。睏意壓著眼皮,她感覺到汽車引擎的震動,身上的疲累好像被隨之散去。
「睡吧,在抵達前還有點時間。」Root的聲音很柔軟。
Shaw斜睨駕駛座上的女人兩眼,她又多花了兩秒在Root白皙的、擦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上,而後打了個呵欠。
「希望醒來別發現妳帶我們去見死神了。」
「我保證,」Root笑了,「妳醒來見到的是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與夾滿煙燻培根的三明治。」
很好。Shaw滿意地闔上眼睛。
「咖啡要濃一點。」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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